□ 李荣泰
天还没亮,迷糊中听见母亲的声音:“煮好了喊泰儿给你送来。”她在与爷爷对话。爷爷说:“等他睡嘛,冷得很。”
回笼觉很香,我睁眼看见一缕阳光,它不知什么时候钻过窗帘的缝隙,投在窗下的桌柜上。这是一份惊喜,连下几日雨,放假前我还担心周末不能和小伙伴们一起疯。
拉开门,一股冷空气扑面。时间并不晚,是冬天的太阳起早了。房顶的瓦片覆着一层白,烟囱的四周像雨淋过;院子里的泥地覆着一层白,穿过其间的石板像雨淋过;田埂两旁的枯草覆着一层白,中间小路像雨淋过。昨夜霜好重,池塘水面黑黢黢的纹丝不动,结冰了吗?扔一块石子,没有听见冰碎的声音,也没有涟漪出现。
麦苗只有两寸高,裹了一身霜,更显得脆弱。然而,爷爷正一次次高高地举起手柄有一米五的木槌,用力向下,把麦苗锤倒,贴在地上。我蹲在田埂上问他:“打断了,还活得成吗?”爷爷杵着木槌支着下巴,说:“你懂个屁,不把它们锤倒,长高了就正好遇到最冷的时候,然后被冻死。”爷爷说完,我更困惑了,接连问“为什么会被冻死?”“为什么不能晚些播种?”“为什么断了腰还能活下来?”爷爷不耐烦解答,说:“祖祖辈辈都是这样锤的,哪来那么多为什么?”然后又叹气:“现在的人懒了,老传统丢了哦,少收了也不在乎。”
每年小雪前后,爷爷都会去地里把麦苗锤一遍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叫“小麦镇压”,确如他所言,是为了帮助麦苗过冬。然而父亲对爷爷的做法不屑一顾:“锤一通能多收多少?能卖几个钱?”他甚至对务农也不屑一顾:“天天在土里刨,只能混个半饱。”镇压小麦时爷爷起得早,父亲比他更早。一方面因为他怕被拉着去地里,另一方面因为当时他在做一门小生意:此镇买鸡彼镇卖,赚差价。那会儿虽然没有电话和互联网,但要打信息差,他常常得挑着一担鸡走很远很远。半夜起来给鸡塞一肚子粮食,加重;半夜挑着鸡走山路,半夜空着担子回家。不过,他终究不是做生意的料。人家买鸡,说了句“你们这些农民”,他不依不饶:“农民咋个?你不是农民,你父亲不是?你爷爷不是?你爷爷的爷爷不是?”对方被噎住,黑着脸说:“你怎么骂人呢?”说完甩手走了。生意做不下去了,父亲从不认为是自己的问题,他认为是因为村上、镇上那条公路迟迟修不通,所以他只能眼看着别人骑摩托车、骑三轮车贩鸡,他用双脚赶不上。
父亲挑鸡的担子扔在猪圈旁,来去有些挡道。他终究还是回到了地里,却不在小雪时节镇压小麦。要么比别人晚种几天,要么把施肥的时间推后;至于收成,他倒是十分在乎。他说:“虽然多收一点儿,多不了几个钱,但总是多出来的。”然后,他又补充说:“没有别的路可走,那就把脚下的路走踏实一点吧。”
后来有其他路走了:打工。但那时的父亲已经积劳成疾,走不成。有一年小雪,读高中的我放归宿假,一早被母亲叫起来,去给父亲送饭。他在挖地。他吃饭,我就去挖。他边吃边看我,看着看着哈哈大笑。我一脸茫然,他说:“你挖地的时候,脚要尽量少挪动。你看你翻的土,已经被你踩实了,莫法下种。”我低头看了一眼,扔了锄头,跑去挨着他蹲在田埂上。他吃饭,我看远处的霜田。我忽然问他:“没有其他路时,用力地走啊走,等新的路出现时,没有力气去了怎么办?”
父亲沉默了很久,碗里剩下的饭都凉了。
第二天他才给我他的答案:“我只能在原来的路上走了,而你,要善于发现路;更要学着自己走一条路出来。”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