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陈义智
母亲去世已经差不多一年了,我最不能忘记的还是母亲病中的情形。
那天,母亲坐在竹林里,拉长了声音在哭,任凭眼泪从她脸上滑落。起初只是自言自语:“输了这么多天的液、吃了这么多药,一点好转都没有,这病是治不好了,只有回来等死了。打电话让你哥哥嫂嫂回来,让他们看着我死去。”
我静静地坐在母亲旁边,回答着:“舌头痛是小病,镇上的医生医术不高,没找准是什么病。明天我们到市里的医院去。你不要这样想,这样想着会越来越痛……”对于我的劝说,一般情况下母亲是要听的,但这次一点效果也没有,无论我怎么劝说,母亲的哭声还是越来越大,我开始焦急起来,难道母亲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?从小到大,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母亲这么绝望地哭,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,只好站起身,在竹林里来回地走。想着该怎么继续安慰母亲。
最后,实在没有办法,我给姐姐打了一个电话。手机接通,未等对方说话,我就迫不及待地说:“母亲哭得很伤心,总说自己的病治不好,我劝都劝不住。你过来劝劝她。”姐姐也焦急地说:“我一会儿就过来。”
姐姐的家离我家不远,一会儿就到了,但在这段时间里,我却像等了一年似的。姐姐来了,动作很轻,声音很低,对母亲说:“舌头痛是小病,又不是癌症,是医得好的。你要想到你的病会好起来,你的孙辈们还需要你照顾,长大后,他们还要孝敬你的。”但母亲总是重复着那句话:“我的病肯定是治不好了,输了十多天的液、吃了这么多药都没有好转,只有等死了。”母亲边说边哭。对于别人的话,她一点也听不进去。
我拨通了哥哥的电话,对他说:“母亲说自己的舌头痛得很,一直在哭。母亲想你们回来。”这么多年来,哥哥都没听过母亲哭得这么伤心过,一时慌了神,让我把手机给母亲。我把手机给了母亲,母亲还是那句话:“我的舌头痛得很,睡都睡不着。我这病怕是治不好了,只有等死了,你们回来看看我。”不知道哥哥又说了些什么,母亲在那里反复说这句话。挂断电话,母亲把手机给了我,又继续哭。我和姐姐都站在那里,静静地听着母亲的哭声。偶尔插上一句:“你的病会好起来的,你的病会好起来的。”或许母亲是听见了,但她还是坐在那里,一个劲儿地哭,全然没理会我和姐姐。
不知过了多久,父亲回来了,门打开了。母亲的哭声小了些,拿起凳子进了屋。她来到厨房,往锅里加水。一边加水一边说:“这几天在医院里没洗澡,今天回来洗洗澡。”这时,两个读小学的侄儿也回来了。也许是哭累了,也许是想着在两个不满十岁孩子的面前哭不好,母亲的哭声停了。小侄儿虽说只有六岁,但很懂得关心人,一回来就问:“阿婆,您的病好了没有?”母亲说:“还在痛。”
我对父亲说:“母亲的舌头痛得厉害,明天我带她到市里的医院去检查。哥哥嫂嫂明天也启程,从广东回来。”父亲静静地说:“那好吧,去市里的医院好好检查一下。你母亲的舌头痛得很,她几天都没合上眼了。”母亲洗了澡,我们吃过饭。我对母亲说:“明天我们早晨六点起床,坐六点半到市里的直达车。”她说:“那好吧!”
母亲去睡了,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。想了很多很多。
这些年,我在外工作,是一个乡镇中学的教师,一干就是二十几年。生活不富足,但还过得去。哥哥嫂嫂在广东打工,这一去已经十多年了。三个侄儿在家里读书。生活全由父亲母亲照顾。大侄儿今年初中毕业,两个小侄儿一个八岁、一个六岁,学校离家有五公里远,上学要送、放学得接。父母很勤劳也很辛苦,虽然只有六十多岁,但看上去比很多七十岁的人还显老。
母亲的牙全掉了,曾经也劝她去安一口假牙,可母亲说:“年龄这么大了,安假牙要花很多钱。能吃饭就行,安什么假牙。”母亲的头发全白了,身体本来就矮小,这些年越来越瘦了。
前两年,母亲除了偶尔咳嗽、感到累外,平常精神还好,我们就没有过多地关注她。哪知今年她喊舌头痛,而且痛得很厉害。母亲这辈子没读过书,但能写自己的名字。小时候家里买东西卖东西全由她一人忙活,家里的钱也由她一人保管。虽说家里一直没什么钱,但母亲总能让我们三姐弟吃饱穿暖。家里的箩筐等农具,母亲还能自己编。她做的饭,别人都说不怎么可口,可在我心里比山珍海味都要可口。工作了这么多年,在外吃过不少美味佳肴,但我总觉得饭菜里少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。每次回家,吃着母亲做的饭菜,心里那滋味总是乐滋滋的。
在我的记忆里,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。她的喉咙总是不舒服,便不再吃鸡、鸭、鱼了,说是吃了会加重病情。听父亲说带她到市里的大医院去检查过,医生总说没病。后来没听母亲说了,我这个当儿子的也就没把母亲这病当一回事。
随着年龄的增长,母亲的身体也越来越差,牙齿早早地掉了、头发早早地白了。每到秋冬之时或冬春之时,母亲总会咳嗽一段时间,整晚整晚地咳嗽,睡不着觉。可从没听到她哭过,也没看到她伤心过。她总是盼望着自己的三个子女长大成人。如今,三个子女都已长大成人了,成了家,有了自己的孩子。可母亲的农活却没有因为子女的长大而有所减少,每天还是要喂那么多猪、种那么多地。母亲的农活很多很累,可一年下来仍挣不了多少钱。但她仍然不知疲倦地做着。
母亲喜欢吃糖,我们每次回来都给她买点糖,虽然每次不多,但母亲很满足。在我的记忆里,母亲从没有谈到过自己不行了,想着死这类事情。可这次怎么了?我找不到答案,母亲也没有和我谈。人们常说,最了解自己的人是自己。难道母亲真的认为自己这次这关过不了了?母亲不会真得了什么癌症之类的病吧?想起这些,我的心里越来越害怕。
一夜没睡着,第二天,我陪母亲一起到了市里的医院。我们挂了一个治疗喉咙的号。母亲检查来没什么大病,拿了点药,便回去了。也许是医生的话起了作用。我问母亲:“今天好点了吗?”母亲说:“今天没昨天痛了。”拿了药,我又带母亲到公园里、滨江路走走。母亲的心情好了些,我还与母亲拍了照。
回到家,我反复嘱咐母亲吃药。母亲不识字,我就手把手地教她哪种药一次吃几粒。教一次她就记住了。后来,我又回到学校上班。星期天,哥哥嫂嫂已到家。我又与哥哥嫂嫂一起送母亲到市里的医院检查。医生还是说不是什么大病,只是要连续七周来检查拿药。
拿了药,我们就回家了。
就这样过了几周,母亲没有说自己的病加重,也没有以前痛了。哥哥嫂嫂又回广东了。母亲继续吃着药。我的心情也放松了些。
或许是母亲真的老了,病多了,心理也脆弱了。